tsuki

她未完成状态的永恒青春期书写

  
 成岐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正无可救药地爱上抽烟,并有种迟缓但不可规避的上瘾的趋势。

 她不是一个习惯伪装自己的人,因此过年走亲戚时七大姑八大姨轻而易举地洞察了这一“恶习”,并以“吸烟有害健康”这样的陈词滥调进行轮番轰炸,和“小时候那么乖巧怎么到了二十多岁反而叛逆起来了”诸如此类的道德绑架。就连一年都见不到几次的老友,都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听说冬天是戒烟最好的季节。”

 成岐用手指摩挲着咖啡杯,感受着它的纹理,并企图获得一种暖意。长久的沉默后,成岐终于开口,以一种并不同往常温和而是戏谑的语气:“多么冠冕堂皇的说法啊。如果真这样那我还说夏天恋爱,秋天私奔,冬天最好呆在被窝睡大觉呢。”由于嘴硬未说出口的是:冬天确实是戒烟最好的季节。冬天适宜戒烟无非是因为冷,手会被风吹僵,如果抽烟时发呆走神了,想到一些再没见过面的人或是不翼而飞的心爱之物,风就会不由分说将烟吹灭。而她对抽烟上瘾,只是因为一种感觉,而她爱上这种“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感觉。世间好物不坚牢,这种感觉太容易随着烟灭一并消散,而她也不会再点燃下一根。

 同样的,但不为人知的是成岐正在对某种难言的、不可名状的亲密关系上瘾。在这样浮躁功利一切仿若被摁下加速键的时代,快乐都雷同,悲伤千万种,不幸似乎是人类共同的命运,而想要变得幸福是我们更深切的主题。好像每个人都要那么一点点不甘心,一点点渴望让暴风雨都沉默的爱与被爱的结合。于是她开始使用一些社交软件——这似乎是认识与结交异性最简单粗暴、不费心力的方式。从聊天到约会,多么水到渠成啊。起初她连对陌生人吐出早晚安问候的字句都觉得如鲠在喉,到后来她已能对长相说得过去、爱好重合度较高的男性发出“晴天、阴天、下雨天你喜欢哪一个?”这样的聊天开头。这样的无师自通让成岐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却也欣然接受着。她已然和好几个男性约着见面,几次以后他们的相处模式和普通情侣并无任何区别,甚至在路人看来就是极为般配的一对璧人。成岐觉得,这样的水到渠成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仿佛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没有任何承诺或是关系的确定,又或者是错过了某个关系可以更近一步的时间点。成岐又觉得这样的不了了之也没什么可惜,这些人似乎从未走近她心里,又或是她的心从未对他们敞开过。

 只是这次,冥冥中成岐觉得有点不一样,而这个人,也有点特别——他是唯一一个能和自己恰谈文学的人,他们共同的爱着博尔赫斯和佩索阿的诗。他同她说他叫苏青,在上海工作。于是她趁着出差去上海的机会,约他见个面。上海,上海。成岐默念着,恍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装睡的人,可现实是她已经好久不做梦了。上海是她儿时甜蜜的梦乡,童话中的乌托邦,她一度天真地认为她会长久的居住并生活在这。可后来为什么放弃了,又回到了从小长大的C县,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原因,她一直是个温吞的、擅长忘记的人,容易忘记对着流星许下的宏愿,只想记住并留下当下细微美好的瞬间。

 他们约在市中心一家日料店见面,成岐婉拒了他开车来接的好意,不知为什么,她想独自走过去,尽管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有一种初春特有的凉薄。她放眼望去这座城市的高楼和其间的光亮,心生一种熟悉的陌生感,一如她走进日料店大门时,下意识透过门玻璃看了看自己,未完全褪去稚嫩却又略显成熟的脸,连自己都要认不出自己。

 凭着对苏青照片的记忆,成岐就一眼就认出了他,穿着衬衫戴着黑框眼镜,传统理工男的打扮。不知为什么又被一种不安包裹,刻意放缓了走近的脚步,行至桌前,苏青抬起头,成岐内心猛地一颤——他们好像在哪见过。他的眼神是真诚的,坦荡的,成岐恍惚间觉得要将目的不那么纯粹的自己洞穿,更糟糕的是她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被带出来了。

 笑、点菜、寒暄、谦让,这样无聊的社交环节,让成岐觉得刚一刹那的动容是幻象,仿佛陷入了“上瘾”的死循环中,凭什么这么笃信他是特别的那一个呢,凭什么认为自己可能和他建立起一段良好的亲密关系?空气里的日本清酒味逃逸着,连同她的笑容一起。服务生端上来一碟芥末章鱼和一小碗海藻,她为自己斟了一小杯清酒,微微抿了一口。她决意与他聊一聊文学,她坚信人无法逃脱的是对文学的真诚。

 她开口,一字一句地:“木心先生说的‘“第一阵凉意/在说/我不是夏尾/我是秋首‘和今天的天气好贴切,明明现在不应该是冬末,而是春首,应该有暖意的。”说完她就后悔,多无聊的人才会张口闭口就是天气。

 他仿佛是猜到她会说这些,不论是天气,还是木心的诗。“我也很喜欢木心的诗,尤其是他那首‘从前的那个我/如果来找现在的我/会得到很好的款待。’你果然一点都没变,我记得你上学的时候就经常引他的诗。”

 成岐被吓得在这一分钟内丧失了语言功能,她是真的后悔了,不是后悔自己突然扯到木心的诗反而让自己失态和难堪,不是后悔自己大老远赶到上海为的是上演一部旧日同学相见的戏码,而是后悔自己这半年来游戏人间般的上瘾,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令她不知所措。

苏青以为是成岐没听清,又重复了遍:“我说,你果然一点都没变。”

 “所以……我们认识?我们以前是同学?”

 苏青似乎并不讶异她的讶异:“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还记得之前高一的时候学校组织了个漂流瓶活动吗,给陌生人写信,我收到的是你的。我们互相写了一个月的信,聊不会解的理科题,聊最近在读的书,还有身边的八卦。你还聊到了你当时喜欢的男生,还有想去上海读大学。”

 “后来我读到学校下发的一篇范文,遣词造句和信里的一模一样,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不会错的,也记住了你的名字。”

 原来真的有人只消一段话就能唤醒沉睡的记忆,像是十年前的洪讯,时至今日终于漫到成岐身前。

 相对无言,但二人都神情温柔,成岐甚至在心里乞求,求你再说下去,再说说那段对未来无限憧憬的美丽日子,再说说那段让我往后不堪回首的天真日子。“那时候真的是学傻了,毕业了也不知道要个你的联系方式什么的。后来我选了理来上海念了个工科学校,翻遍了我们高中来上海念书的校友群也没看到你的名字。直到今年在那个软件上看见你,你的昵称和当时信结尾的署名是一模一样的英文,我已经很久没有那种笃定和惊喜的感觉了,我知道那就是你。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算出来都没这么开心,真就是,‘众里寻她千百度’啊。”他略带羞涩地挠了挠头,像个高中生。“不过,”他有些狡黠地笑了,“你好像很专一啊,这么多年,还是用那个英文名。”

 成岐终于忍不住捂嘴笑,为自己,也为那些日子:“照你这么说的话,还真是,我一直都习惯一条道走到黑,就连写文章,一段素材我会写很久,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就连自己喜欢的作家和诗也是。”只是有些未曾得到的,失去的,如流沙逝于掌心的,她已不再等,不再追。

 听到这些,苏青目光如炬,又倏忽黯淡下来,像是自嘲又像是说真心话:“其实你都能称得上我的文学启蒙老师了,当年信上好多优美的话啦,引用的句子啦,其实我都看不懂,连蒙带猜的。至于之前聊天时说到博尔赫斯什么的,文邹邹的,但你别说我有个兄弟,正经的男文青。他说什么跟你聊天聊博尔赫斯的绝对都渣男,什么‘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他们是没信仰,更别提忠诚了!……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对面的成岐似乎在强忍着不让眼泪夺眶而出,尽管她深知她爱文学,阅读于她而言是一种不亚于周游世界或是坠入情网的体验,但她也深知文学对一些人而言,是巧言令色的利器。她应该懂的,只是一直不愿懂罢了,人如果一直自欺,是会上瘾的。

 分别时,苏青似乎借了全世界的伟力,鼓足勇气:“其实我来上海读书,留在这里工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你。只因为当年你在信里说你要去上海。”他还是好像个高中生啊,急于坦诚剖白自己的心意,成岐想。

 成岐抬眼望他,眼神湿漉漉的像只小鹿:“我知道的。但你是因为我,不是为了我。你现在发展得真好,会越来越好的。”

 “那你……那你还愿意来上海发展吗?或者说,让我留下来陪在你身边。”

 “我想我们会再见的。” 会再见的,就像今天。

 成岐再次拒绝了苏青载车送她的好意,珍重的告别与祝愿后,她踏上了夜行的道路。夜晚的心情,如同被浣洗过,清洁而带有微微的潮湿,这座城市好像也不再那么冷漠,像儿时那样敞开怀抱接纳她。

 成岐点燃了根烟,或许是最后一根,又或许不是,但她想她确实要戒烟了,在冬与春的交汇点。只是突然被烟呛了一口好像有点太煞风景,大抵是在惩罚直到最后她还有所保留,没有说出实情吧——对文字都专一深情得不像话,心心念念的上海却只能作为旅行的落脚点而非居住地,不过是因为高考失利成绩距离梦校的分数线差十万八千里,理所当然地放弃了。至于高中喜欢的那个男生,或许是成岐三年的追逐过于不懈,或许是高考结束后的大狂欢气氛让人觉得不谈场恋爱都对不起这萌动的春心,高考后他们就顺理成章在一起了。捱过了大学四年异地,甚至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只是当成岐无意间翻到他和社交软件上一个女生长达一年的聊天记录后,一切轰然崩塌了。对成岐而言他悄无声息地擦去并越轨了他们默认多年的感情原则和底线,一切的细枝末节都不再有意义。一直如此,她是孤傲又洁净的鸟,会在晨雾笼罩的湖水里清洗脚蹼上的泥点,随后振动翅膀远走高飞。

 只是她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洒脱,她已无法辨别从未得到和以一种并不体面的方式失去哪种更痛苦更难堪,于是她用酒精和尼古丁麻痹自己,用与陌生人的欢情沉溺自己。

 她在麻痹中上瘾,她爱上这种如凌迟般循序渐进不曾休止的上瘾。

 而成岐却从未探求过这份上瘾背后的深层原因,都说人终究会被其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对文学的热爱、对上海的独特情感、对亲密关系的寻求和体悟构成了她的青春期书写,而她自以为已经完结的青春期书写实则是永恒未完成状态的。人终其一生都在与年少时的自己对峙又和解,她要拿起笔做武器,做纯粹的人类。

 她想她确实要戒烟了,放下烟,拿起笔。抽完这支烟,春天就会到来。

 城市的那边,她好像看到年少的自己,在执笔给陌生人写信袒露内心的全部,在信的末尾写下始终如一的英文署名,在对如今沉溺上瘾的另一个自己说:“我在未来等你。”

 

 

这篇是我迄今写得最长的一篇,成岐的青春期书写,实际上是我的倾吐与书写,其中构成的要素:对文学的热爱、对上海独特的情感、对亲密关系的寻求与体悟,实际上也都是我的。给人物起名字的时候我想的是:成是一事无成的成,就业压力下没有去到自己夙愿中的城市居住生活;岐是走在岐路的岐,因自身对亲密关系的困惑与不安被迫追逐一种畸形的爱情观。而就在做《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作品推荐时我说“对文学的追寻同样也是逃入监禁状态的一种画地自限。”热爱文学的人通常难把文学与爱区分,会爱上能与自己恰谈文学但其实目的并不纯粹的人,从而陷入一种窠臼。我想表达的还有很多:当下就业环境下女性生存之艰,一步步退让,一步步妥协,落入一种平庸的、用上瘾消解痛苦的生活。苏青某种程度上是成岐的对照,理性的、尚未成熟的、未被磨平棱角的不妥协的、保留着高中生的执拗的。我其实对男性的态度是悲观的,但并未写出这种悲观,也刻意地没有去丑化他们,而是意图用苏青这个角色给予成岐一种勇气,面对自己的勇气。故事最后他也试图留住成岐,试图与她一起生活,但我想如果让我选择是让爱人陪你渡过艰难迷茫的日子,还是自渡,我可能会选择后一种,也擅作主张为成岐做了决定。我希望她独立自主的完成永恒的青春期书写,在认清自己并与过去的自己和解后再去谈爱。他们会不会相爱,会不会一起生活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们会再见,能再见就已经我认知范围内的一种很好的结局了。我知道我笔力尚浅,尤其是在描述日料店约会聊天的片段,因为缺乏经历而写得不够生活化,对苏青的描写我很想写好,但也因为与异性缺乏接触而很难构造出一个能让人信服真实存在的角色。我知道我一些想法还是幼稚不切实际,像空中楼阁。成岐青春期书写的三个构成要素,她的热爱与挣扎都写得不够彻底不够明晰,令人摸不着头脑。但我还是会爱着一些无法名状、不可描述之物,我想这和成岐上瘾的滋味也是一样——她爱上那种“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感觉。我对成岐这个人物还是很有信念感的,我想把她写好,也信她真实存在。某种程度上成岐和我自己已浑然难分,她的痛苦与挣扎,都是我有的,她或许是我对自己未来状态的一种预判,所以我更深切地希望她能从上瘾中走出来,怀揣面对自己的勇气,去开启一段崭新的美丽人生。我或许会成为她,又或许不会。因为我也不过是,在完成自己永恒的未完成状态的青春期书写。我会一直写下去,表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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